活著
Alive
送來那封信的是一隻鸚鵡,雷木思從她的爪子上取下一張紙條,替她盛了一碗水,她愉快地弄皺了她的冠羽。她也吃了一些向日葵種子,用她的鳥喙把它們打開然後吞嚥,雷木思在狹小租屋裡的桌邊坐下,低頭看著手中那張破爛的羊皮紙。
他知道會有天狼星的來信——好吧,總之,他希望這封就是。他不怪天狼星沒有早點寫信給他。至少,他告訴自己他不怪他。畢竟,當他從阿茲卡班逃出來的時候,他不知道雷木思人就在霍格華茲。他也不知道雷木思會不會把他收到的任何信件直接交到當權人士的手上。
一個小小的、叛逆的聲音——那麼多年過去了,那個曾經告訴他天狼星和詹姆不應該那樣捉弄石內卜的同一個聲音——說,天狼星已經因為送了哈利一根比賽用掃帚而陷入麻煩,對於一名同時作為巫師界和麻瓜界的逃犯來說一定是項極端複雜的手續。而他卻甚至不願意匿名寫個三句話給他的—--
給那個他曾經的—--
他就不能稍微解釋一下他自己嗎?他就不能問問雷木思會不會幫他嗎?
如果他們角色對調的話,天狼星會拋下他的生命、他的名譽、他擁有的一切,去幫助一個逃亡的伙伴。雷木思從來都不懂天狼星對他的那種——迷戀嗎?不,這說法不對——吹捧。為什麼,在所有天狼星可以擁有的人當中,他卻選擇了雷木思.路平?雷木思從來都不覺得自己會完全被綁在另外一個人身上,就像天狼星那樣。他愛過天狼星,他當然愛過天狼星,但他的幸福和他的人生並不取決於天狼星愛他。天狼星被帶走的時候,雷木思活了下來。
那些年前,天狼星在餵他剝好的橘子和給他紅酒喝的時候,他不只僅僅是在試著為他的不信任道歉,即使是在他的道歉中,他也在試著把雷木思帶回來。如果他知道雷木思就是間諜,他的解決方式不是審問他,也不是束縛他,而是愛他,激烈地、狠狠地愛他,試著把他拉回自己身邊。好傻、好愚蠢的天狼星。
他意識到他把羊皮紙抓得太緊了,幾乎就要把它撕裂,他把它放在桌上,將它攤平,鸚鵡一邊啃著向日葵種子,一邊嘰嘰喳喳地自言自語。
天狼星已經完成了他十二年的苦行。為什麼他沒有寫信找他幫忙?
因為那十二年不是為了你,他心想,並對於他至少還是這麼了解天狼星而感到安慰。那十二年是對於他辜負詹姆的苦澀的自罰。在他走出來之前他沒有時間可以留給你。因為他太愛你了,他懲罰自己的方式,是明明能夠寫信給你但卻不寫信給你。看著你,卻不去觸碰你。他懲罰自己的方式是他了解他自己配不上這一切。
多麼令人難以置信,這個天狼星。
他撕開羊皮紙上的封蠟——便宜的白蠟,或許根本就不是封蠟,是從茶燭上滴下來的。整張紙上上下下都充滿緊密狹窄的潦草字跡,那跟天狼星在學校時字跡的類比程度,就跟一隻獵狼犬跟一隻拉不拉多犬的類比程度差不多。
一個正式的不正式稱謂。雷木思。沒有「親愛的」,當然也沒有「先生」,沒有「月影」。只有一個名字。
還有一句問候。再度保證他自己平安。拒絕告知他在哪裡,以免這封信落入他人手中。希望雷木思也好。從鄧不利多那裡聽說了一些事。寄了一封信給哈利。一段簡短而悲慘的說明,關於他和巴嘴離開霍格華茲的那段飛行,以免雷木思好奇。
都是一些會發生在兩個一段時間沒有說過話的人之間的東西,更新一些最近的消息。作為他的名字和即將到來的內容之間的緩衝。雷木思明白。
一個道歉。一個解釋。內疚、擔憂、悲傷。一段又一段。沒有逗號。雷木思模模糊糊地笑了。他沒有非常仔細地閱讀這些文字。他知道它們說了什麼。
一句對雷木思回信的請求。重複了上述的道歉,更加精煉一點的版本。
這封信裡沒有溫暖,沒有致意,沒有愛。總之不在文字裡。它們就只是文字。但就在那精心的布局裡,一切被小心避免的情感,雷木思可以在字裡行間讀到它們。每一個字母的間距,每一個短少的逗號,每一個意圖表現得精準而缺乏情緒的、笨拙的隻字片語,它們全都加在一起,變成一股思念和悲傷,是如此可怖,雷木思可以感覺到它滲入骨髓。
他在想不知道天狼星是否有意為之。天狼星,終究,一直都是——曾是——一個聰明的男人。天狼星用這種確切的方式表達這封信並不令人感到難以置信。他可以想像天狼星彎著腰,全神貫注且流暢地在每一行中賦予雙重的意義。一個比雷木思更不精通隱晦之道的男人根本就不會考慮到有這種可能性。
雷木思用力思考了很久該如何回信。他總是會以一種倔強的好見地來回應天狼星的聰明才智,那總是讓天狼星感到困惑,即使他是這麼聰明。
最後,他微笑著起身,從他的櫥櫃裡抽出一張褐色的包裝紙還有一段麻繩。他敏捷的手指找到了他在搜索的東西,他把它包成一個靈巧得令人驚訝的包裹,鑒於它的形狀。他把麻繩捆成一個小把手,找到一塊平滑的位置上寫下「天狼星」。他用手把那隻鸚鵡舉了起來,把包裹交給她。她粗嘎地抱怨了一下重量,但沒有拋下它,就朝向窗外翱翔。
天狼星不會傻到把橘子看成是一個非難,他也不會白癡到以為雷木思只是要送給他一個零食包裹。他不會明白橘子到底意味著什麼,但他會明白他的用心。
原諒,無條件而全然的原諒,一種深到即使遭遇背叛卻只會變得更堅決的愛。
***
最近的一封貓頭鷹郵件來得遠比獸足要早,雷木思完全明白鄧不利多那些不著邊際的句子;我認為獨居有點危險,建議你收養一隻狗,或是收留一隻流浪狗,作為保護。如果是一隻大狗那就再好不過了,一隻對你熟悉的大狗。實在不能算是非常隱晦。
他耐心地等待。他又開始找工作了,除了坐在他父母雜草叢生的老房子的台階上,完全屬於他而且謝天謝地的免稅(再怎麼說,麻瓜沒辦法對他們找不到的東西課稅),他也沒有什麼別的事好做。他讀預言家日報,寫求職信,作填字遊戲,然後等待。
事情發生的時候,那是七月上旬一個炎熱的日子,一場夏日雷陣雨把小徑上的灰塵變成了鬆軟的土壤,並使得獸足的毛皮在多雲的天空底下透出一抹藍色的微光。當獸足抵達的時候,雷木思微笑著讓那隻狗疲倦地把爪子放上台階,冰涼的鼻子好奇地抬向他的臉頰。
「歡迎你來這裡,天狼星,」他靜靜地說。狗的舌頭伸了出來,親暱地舔著他的下巴,只是有些遲疑。
天狼星一直到進入房子之後才變身,在雷木思明亮溫暖的黃色廚房裡。他很潮濕,步履蹣跚,形容枯槁;他一定是幾乎完全用自己的力量走完全程。路平揮揮手示意他坐下,給了他水和一條毛巾,起身開始準備食物。
「你看起來不錯,」天狼星在雷木思朝著盤子彎下腰時說道。他微笑了一下,表情扭曲。
「你說謊說得不錯,」他輕輕地回答。「我看起來像一隻餓壞的狐狸。要是你累的話就別說話,還有時間。」
「我想說話。」
「那也好,我會聽。你的旅程怎麼樣?」
「平平淡淡。這還真是令人吃驚,幾乎沒有人會把注意力放在一隻正在逃亡的狗身上。」
「你餓了嗎?」
「對。你看起來很好。」
「謝謝。」雷木思在兩個盤子上放了白飯、胡蘿蔔、排骨肉,還有幾片麵包。沒有馬鈴薯,他有趣地想著。他揮了一下魔杖,食物立刻就完成加溫,他把它們拿到桌邊。
天狼星大口但俐落地吃著,先是吞沒了麵包和胡蘿蔔,然後是白飯,最後才用某種近乎崇敬的目光看著排骨肉。他們在舒適的沉默中安靜地吃著——天狼星已經累到不管任何事物都無法使他不快,而雷木思則打算做一個好客的主人。
在第一封遲疑的信和那獨特的回應之後,他們開始通信——不是很常,但一個月至少一兩次。天狼星知道他沒有什麼好怕的。雷木思知道最好不要把他自己內心的麻煩拿來攻擊一個已經走了好幾英哩,而且在想像中的背叛和一個不那麼光榮的回歸之間折磨多年的男人。
他們就這樣坐著:兩個男人,在沉默中進食,各自試著不要去回想別餐的飯,別的那幾年,還有別人的人生。
雷木思先開口,他溫和地清了一下喉嚨。
「你的床已經鋪好了。鄧不利多告訴我你要過來。我本來以為你會早點到,不過…」
「他叫我先去集結鳳凰會,」天狼星喃喃地說。雷木思驚訝地揚起眉毛。「最好是做得安靜一點。你聽說佛地魔回來了吧?」
「我聽說了。鄧不利多叫我留在原地…他一貫的作風。所以你見到他們大家了?」
「一些人。有些人還在聯絡其他人,」天狼星說,他說得很慢,彷彿組織這些單字會讓他感到非常疲倦。他的叉子呆滯地劃過已經淨空的盤子。雷木思放下自己的餐具,站了起來。
「那兒有火燒威士忌,」他接著說。「或者如果你比較想要先睡一覺…」
天狼星抬起頭來看他,眼神空洞而疲憊,他看起來就像個孩子,儘管他臉上的線條看起來是那樣的疲倦。雷木思伸出一隻手。那倦怠的凝視在他伸出的手指、他平順蒼白的手掌、他拿著羽毛筆的食指與拇指上的繭之間來回移動。他似乎並不理解。雷木思等待著。
最後,天狼星握住了他的手,讓自己被拉起來,沿著走廊來到一個乾淨、明亮的房間。
雷木思留下他一個人更衣,聽見長袍和上衣被堆在地上的潮濕聲響,還有皮帶被滑下的聲音。他聽見天狼星拖著毯子,並且可以想像到他伸出一隻指甲斷裂、乾燥粗糙的手掌,撫摸著乾淨的床單。
去睡吧,他許願,他走回廚房,用手清洗碗盤。這讓他平靜下來。去睡吧,天狼星。
別作夢。
他沒有花上很多時間清洗兩個盤子、兩個杯子、還有各式各樣的餐具。他雙手撐在洗手台的邊緣,望著窗外,越過陰暗的大地,聽著雨水敲擊在屋頂和窗戶上的聲音。天狼星安全地待在他的家裡,被保護著,吃飽喝足。天狼星會有好幾天什麼都不用擔心。他會把他留在這裡,確保他得到所有他需要的東西。
他沿著長廊走回去,發現天狼星已經沉沉睡去,臉上的線條無意識地放鬆下來。雷木思安靜地坐在床邊研究他。那是天狼星。天狼星.布萊克。十二年前—--
但現在已經不是十二年前了。天狼星變了。他也變了。天狼星在這裡,而他也在這裡,除了反覆提醒自己這些事實之外,他不知道還能做什麼。這是天狼星.布萊克的臉,他在這裡,在雷木思.路平的房子裡。這個男人需要他的庇護。雷木思並不習慣收養流浪狗。
天狼星在睡夢中發出了一聲輕柔的抗議,當他感覺到另一個身體蜷縮在他身邊;一隻手溫柔地放在他的心臟上面,在幾秒鐘語無倫次的低喃後,他又重新陷入沉睡。雷木思嗅聞著他後頸雨和泥土的氣味,還有他鹹鹹的皮膚,他清醒地躺著,想起另一年,天狼星身體寬廣的溫暖包圍他,而那時候事情不像現在這麼單純,他在這裡,我必須照顧他。
***
「清單?」
「對。」
「羽毛筆——」
「啊,忘記加上那個了。」
天狼星沒有單純讓雷木思在購物清單上寫下「羽毛筆」,而是把它拿回來自己補上。雷木思沒有阻止他;天狼星的習慣可以是很令人側目的——比令人側目還要糟糕——但天狼星此刻對於他自己的人生和整個世界都沒有什麼控制力,雷木思倒是覺得他對事情還是應該要有一點最起碼的關心,比方說像是自己列購物清單,或是到火車站去護送哈利。
那天是九月三日,在孩子們離開之後,整棟房子空虛到幾乎可以聽見屋裡迴盪的回音。這是雷木思在那之後第一次鼓起勇氣出門;他腦中的聲音並沒有消失。他在這裡,我必須照顧他。
他知道天狼星會覺得寂寞,因再度被幽禁而感到憤怒和寂寞。但再怎麼說,人總是要吃飯的,而且他們的羽毛筆不夠用了,東施還打破了他們的茶壺,破壞的程度超出了雷木思的能力可以修復的範圍。第一次,花費不是個需要考慮的問題;天狼星會提供經濟上的支援,再怎麼說他都會在這場冒險中獲益最多。
天狼星一路跟著他走到門口,就像是…好吧,你不得不面對,就像是一隻狗。並且站在那兒直到他把門關上。而雷木思知道他透過窗戶看著他,一直到他消失在視線之外。
雷木思是從他自己腦中的監獄得知的;他人生中大部分的時間都在一個或另外一個當中度過,最初是對他的朋友們說謊,後來又因為隱瞞朋友們的事對教授們說謊,後來又對自己說謊,為了一切的一切,真的,最後對全世界說謊,隱瞞天狼星現在正在躲藏。
但他從來沒有被關在實體的監獄裡過,除非你將滿月時把自己鎖起來也算在裡面。不過,既然他大部分的時候都不太記得那些夜晚,所以那也不算數。
他享受著斜角巷輕快的秋風,將第一片金色的落葉吹過他磨損的靴子,並一如往常的抬起頭迎接微風,忽視來自他身旁那些知道他是什麼身份的視線。他買了羽毛筆和封蠟,羊皮紙,在華麗與污痕買了兩本天狼星曾提過想讀的書;在幾道門外的一家廚房用品店(由魔法部嚴格監管,確保他們販賣的商品沒有被下咒)買到一個新的紅色茶壺——天狼星喜歡紅色——以及三盒的進口茶。
接著還有食物要處理,肉舖、菜販,一些不錯的起司,還有新鮮的麵包。他在生鏽的記憶裡搜尋天狼星喜歡的東西,於是也買了太妃糖,還有一些楓糖點心給他自己。
只剩下幾個納特在他的口袋裡叮噹作響,他帶著裝滿各式各樣包裝的袋子,朝著斜角巷的入口以及附近的地鐵車站前進。
他在破釜酒吧麻瓜的這一側外頭停了下來,就在那裡,一個推車攤販正在賣橘子。剛好在他遺忘的後面口袋裡還有足夠買一個的錢,然後他才跑去趕火車。
天狼星聽見他走近前門的聲音,他把門拉得開開的,直到雷木思跨過門檻,熱切地亦步亦趨。然後一路上礙手礙腳地試著想要幫忙,又再一次像隻笨拙的大狗,只成功地讓雷木思把東西弄掉,被一雙被遺忘的鞋子絆倒(他們得把它送回去給哈利,他的第一趟活米村之旅就會用到他的運動鞋了),然後失去對購物袋的控制。
「書!」天狼星開心地說,一邊撲向華麗與污痕的袋子。他打開了一袋又一袋的包裝,雙手撫摸探索著每一個物品,彷彿它們是極其珍貴的寶石。雷木思一邊把食物放到正確的地方,一邊縱容地微笑。天狼星把所有東西都弄得亂七八糟,又拿起了書並坐到一張椅子上。雷木思靈巧地打開太妃糖的包裹,它就落在天狼星手裡那本攤開的書上。
「我希望你也有買點什麼給自己,」天狼星說著吃了一大口。
「一些茶,」雷木思聳聳肩。「還有一些糖果。」
天狼星停了下來,另外一口正咬到一半。
「那些書是你的嗎?」他問道,帶著歉意。「我只是想說——」
「不——不,我想說——你有提到它們——那些是你的錢——」
天狼星咬了下去,把那些紙放到一旁,再把書闔上。他的手指撫摸著封面,充滿了佔有欲。一旦天狼星讀完之後,雷木思就會來享受閱讀這些賞心悅目的幻想,這是真的,但他也是真心想要買給天狼星的。
這真讓人難過,他心想,他幻想生活的渺小機會圍繞著閱讀其他人的書才得以實現。
「我一直站在窗戶旁邊等你,」天狼星終於說。雷木思轉過身來,嚇了一跳。
「什麼?」
「我怕如果我不看著大門的話,你可能就不會回來了,」天狼星站著說道,嗓音嘶啞。「我在想——我的腦袋不太正常,你知道,」他繼續悲慘地說著。
「天狼星——你當然是正常的——那是因為阿茲卡班,每個人在那之後都會——就算…」雷木思發現他沒辦法組成一整個連貫的句子。他以前從來沒有面對過類似這樣的情況。
「我有一種很可怕的想法,」天狼星無情地繼續,「我在想我會不會其實已經死了,因為旁邊沒有人會跟我說話,萬一我轉身離開窗戶的話,這棟房子可能——可能會吃了我——」
雷木思向前邁了兩大步,雙手環住天狼星的肩膀,把他的頭拉下來擱在頸窩上安撫著,從喉嚨深處發出安慰的聲音。
「我向你保證,天狼星,」他說,一隻手纏進天狼星及肩的長髮,「你沒有死。而且房子就只是房子。這只是一間房子而已,天狼星,它不會吃了你。」
「你可能會走,你隨時都可能會——」
「可是我沒有要走,天狼星。」他停頓了一會兒,衡量著天狼星肩膀上的張力,然後輕輕地說,「更何況,這個租金太划算了,可不能錯過。」
有那麼一分鐘,天狼星似乎靠著他鬆弛了下來,接著從胸口湧出一陣深沉、嘶啞的笑聲。他倒向一旁,雷木思的手仍然環繞著他的肩膀,也跟著仰頭笑了起來。
「而且,」天狼星說,一隻手劃過他的面前,「我又硬又苦。就算它真的吃了我的話,它也會再把我吐出來。」
「天狼星…」雷木思只想要把他的下巴拉下來一點,這樣他才能確保他的眼神並不像那個晚上那樣瘋狂而野蠻,他們在尖叫屋決定一起殺了彼得的那個可怕的夜晚。然而,他卻發現天狼星跟著他的動作,向下然後向前,然後,天狼星開始吻他。
那感覺難以形容的熟悉,同時卻又那樣徹底的陌生。就像是在陳舊的回憶中找到了天狼星喜歡太妃糖的這個事實。他不確定他是否能夠好好地回想起吻天狼星到底是什麼樣的感覺。
他不確定他是否真的在意。
天狼星的嘴又熱又苛求,像是突如其來的驚喜(儘管回想起來,其實並沒有那麼驚訝)並且完全的、徹底的充滿情慾。天狼星的身體貼著他的,現在堅定而非顫慄,溫暖地環抱著而非緊繃著。他被吻到失去意識,他很確定,除了天狼星的名字以外,沒有任何一個詞彙能夠在他的腦中成形。
然後,當天狼星的舌頭滑過他的嘴唇,進入他的嘴裡,當天狼星的手臂將他拉近,手指描繪著他背部抽象的形狀,他成功多說出了兩個字。
「真的,」他悄聲說,貼著天狼星的嘴角。「你是真的,你是真的。」
「雷木思,」天狼星呻吟著。還有三個字。
「天狼星。你是真的。我愛你。」
他在重建自己,用很緩慢的速度,在天狼星的手和嘴唇和身體底下,這很奇怪,明明天狼星才是那個剛剛害怕自己比幽靈還要稀薄的人。他想要提起這件事,但不幸的是他的嘴正被其他事物佔據,重新複習著天狼星顴骨那道高得令人費力的弧度。
於是,他設法退後一步,在不離開天狼星的懷抱之下,緩緩地引導著他,親吻著呻吟著觸摸著,穿過門廊進入客廳。
他猜想要是他有足夠的野心的話,他們可以試著走到臥室,但天狼星一直都才是有野心的那一方,而天狼星唯一的野心,此時此刻,似乎只包括要脫掉他的襯衫,還有—--
已經好久沒有人觸碰過他裸露的肌膚了。尤其是像現在的天狼星那樣的溫柔。
噢,那樣的溫柔。
他在天狼星的重量下跌進沙發,天狼星終於完成了對襯衫的掌控。一陣呼吸吹出了他的身體。
「你是真的…」他說了出口。「而且好重…」
「閉嘴,」天狼星說,他的聲音埋在他的鎖骨裡。他沿著雷木思身體光滑的輪廓移動,如絲的黑髮拂過他胸膛赤裸的肌膚。有那麼一瞬間,雷木思原本打算或許他應該要當那個做比較多…嗯,比較費勁的那個人,因為,既然天狼星才是那個剛剛在妄想一間房子會把他吃掉的人可是噢,天狼星,在高度的謹慎和勇敢的那一部分來說他應該要讓我來幫他——嗯嗯讓天狼星做他媽的任何他想做的事,拜託…拜託…
天狼星的嘴滑過他的分身,然後整個世界還有所有關於應該不應該的念頭,都飛到了九霄雲外。
天狼星已經走了那麼久,又復活得那樣突然,而他是那樣脆弱,即使他的重量那樣充實、那樣堅定——他的雙手沿著雷木思的臀部滑下,緊緊抓住他的大腿——雷木思害怕動得太多,害怕推得太遠,生怕天狼星就這樣破碎。
追根究柢,他心想,當天狼星溫暖、謹慎的專注使他被快感蒙蔽,他已經墜落…
他在天狼星動的時候無聲地抗議,他將嘴裡那美妙光滑的溫暖撤了回去。天狼星坐起身,他在破舊不堪的沙發上上用手肘撐住自己,突然間憂愁起來。
天狼星的眼神陰暗,他的嘴微微張開,呼吸短而急促。
「在夢裡總是會結束——」他說道,瘋狂的低語。「在夢裡總是會——」
雷木思掙扎著起來,把天狼星的領子拉向他,直到他再度被他身體那溫暖的不安所覆蓋。他將天狼星吻入沉默,把他們的額頭靠在一起,雙手放在天狼星的後腦杓上。
「這不是夢,」他悄聲說。天狼星的嘴唇渴求著他的皮膚,而他的雙手沿著他潤澤的黑髮向下遊蕩,越過他的肩膀、他的腰際。他們的臀部滑到了一起然後對——就是這個。
他們是最適合的。
噢,他們是最適合的。
「這是真的,就在這裡,就是現在,」當天狼星向他推進,他呻吟著,咆哮得近乎野蠻。「天狼星——」
「不是夢,」天狼星對著他的肩膀說著,而雷木思抱著他,他們一起顫抖,喘息,最後向後放鬆,滿含深情的雙手輕撫天狼星的頭髮。
「你走的時候,我在想我到底是不是真的,」天狼星喃喃地說。雷木思將四肢裡那股令人愉悅的倦意擱到一旁,嚴肅而擔憂地吻了他的太陽穴。
「那我就不會走,」他承諾。「除非我必須這麼做。」
***
客廳的每一吋空地都被覆蓋住了。天狼星正處於一個放縱的天堂。
雷木思,一個天生整潔的男人,已經屈服於這個事實,如果可以的話,天狼星會把他自己、他的個人物品、還有在那附近的所有東西都盡可能蔓延到越寬越好的空間裡。他想不起來他在學校裡有這種特定的習慣,而要是天狼星在他們的公寓這麼做過的話他肯定會記得,所以他只能猜測這跟十二年來都被關在一間小小的牢房,而且沒有任何個人物品可言有關。
在天狼星的要求下,他帶回了斜角巷所有主要商店的商品型錄,還有一份預言家日報,以及兩份麻瓜的週日特刊。天狼星直接無視了預言家日報——這些日子誰還會看?——除了填字遊戲和色彩繽紛的插入廣告。他把這些和麻瓜報紙上的廣告都拿走了,還有那些商品型錄,並將它們自由奔放地散落在整個房間。來自三份報紙的填字遊戲全都整整齊齊地堆在他的手肘附近。
「我才離開房間十分鐘而已…」雷木思嘆了口氣,拿著兩杯茶和一盤塗了奶油的麵包走入混亂之中,把一疊撕下來的型錄紙推下沙發,然後找了個位子坐下。天狼星坐在地上,接過了茶並忽略了他的批評。
「你覺得他會想要一根新的掃帚嗎?」他只是這麼問。
「哈利?我不覺得。實際上,我想像他會抱著他現在的那根掃帚一起睡,」雷木思答道。「那是你送他的第一個禮物,而且還是火閃電。」
「不然運動手套怎麼樣?霍格華茲的那些舊手套都裂得亂七八糟了。」
「要來進行聖誕購物了嗎?」雷木思問道,覺得有趣。天狼星簡短地繃起臉。
「又不是說我可以自己走去街上買,」他埋怨道。
「對,我一直都想問你一開始是用什麼方法從古靈閣金庫裡拿錢出來買火閃電的,而且還不提到你的名字。」
天狼星聳聳肩。「作為布萊克家的一份子,如果有什麼是你非學不可的,那就是該怎麼存錢。我有一些錢存在別的名下。我下訂單的時候,帳戶用的是歪腿的名字。收到一張來自一隻貓的訂單應該不是非常令人高興,但我的錢就跟任何人的錢一樣都是錢。」
「好傢伙歪腿。」雷木思若有所思地點點頭,撿起了一張撕下來的紙張。
「狄農的無敵髮油,」他沉吟道。
「給頭髮用的,」天狼星答道。
「哈利用這個的話看起來會像是一隻爆炸的刺蝟,」雷木思評論道。
「如果你不要那樣說我的教子的話我會很感謝你的,」天狼星咧嘴一笑。
雷木思搖了搖頭然後嚴肅地說,「這是我的責任,天狼星,在任何時候都要跟你說實話。有助於改善你的育兒能力。」
「我的育兒技巧才不需要改善!我可不記得你以前有替他換過尿布啊。」
「不,我只是教了他護法咒,救了你一條令人抱歉的小命。」
天狼星在沙發上往後靠,把頭放在雷木思的膝蓋上。「好吧。把它放到廢紙堆裡吧。」
雷木思若有所思地望著紙張散落一地的房間。天狼星嘆了口氣。
「在那張椅子上,」他說。雷木思讓那張紙飄到一小疊皺巴巴的廣告上頭。
「你猜他會不會想要麻瓜的東西?一個…」天狼星對著手裡的圖片皺眉。「電玩遊戲?」
「我覺得不會。他一直都對那沒什麼興趣。還是這種…金探子…背包?」他補充道,把另一張撕掉的紙傳了過去。天狼星研讀著。
「我不覺得他會想要一個有翅膀的書包,」他最後終於說道。「你十五歲的時候,要是你的背包上有跳舞的小金探子,你會不會想要去死?」
「最好不要,」雷木思打了個寒顫,迅速把它丟掉廢紙堆上。他知道他應該要讓天狼星自己解決這個問題,但他與生俱來的愛乾淨建議他,這樣一來客廳會變得乾淨一點,快一點,如果他可以幫天狼星決定的話。
他們快速地瀏覽過新的魁地奇商品——他可能會從朋友那裡收到跟魁地奇相關的東西——還有大部分的麻瓜物品。天狼星覺得一台只能拍出靜止照片的麻瓜相機是個不錯的主意,但雷木思指出這樣他就得花錢沖洗照片等等。摩托車迅速遭到金利.俠鉤帽的否決,他正好經過門口,不過跟在他後面的雙胞胎投下了贊成的兩票。
魔藥補給的味道不好聞,而且絕對不是那種會想要在聖誕節收到的東西。衣服同上(好吧,或許味道的部分除外)。何況,茉莉每年都會送哈利一件衛斯理毛衣。她也會送他糖果,於是這也不列入考慮。而且他也已經大到不需要再玩玩具了。
「或許…」天狼星遲疑地說。「或許就只是我…不太知道他想要什麼。你認識他。你花了一整年跟他待在一起。」
「他會寫信給你,」雷木思提醒他。「他會把他的事告訴你。我還是他的老師,差不多。而且…你知道…」
天狼星抬起頭來看著他。雷木思咬著下唇。
「我一直都覺得,照顧孩子不應該是把他們想要的東西給他們,而是給他們需要的東西。」
「好吧,那你要送他什麼?」
雷木思傾身向前,把手肘放在膝蓋上。「我…我應該會…教他一些事,」他無力地說道。「然後送一張卡片給他。他可以把它跟他的照片一起掛在床頭上。」
天狼星停頓了一會兒。
「聽著,你知道…我的錢就是你的錢,」他提議。
「不,天狼星,並不是。」
「但那是哈利,」天狼星點明。「也不算是真的要給你的。」
「這不重要。」
「真的就這麼重嗎?」
「什麼?」
「那些自尊心。」
雷木思猛擊了一下天狼星的後腦杓。「自以為聰明。」
「嗯,那好吧,幫幫我。哈利需要什麼東西?」
雷木思思索著。
「黑魔法,」他終於說。「他喜歡黑魔法防禦術。我覺得。而且現在他還在指導其他學生。」
「一名防禦術教授會需要什麼東西?」天狼星問道。
「腦部檢查,」雷木思語帶保留地回答。
「現在不吵架。」天狼星撿起華麗與污痕型錄破碎的遺骸。「或者是附近有奸詐的人出現時會通知你的那種上面刺刺的東西。」
「榮恩兩年前送過他一個,我想,」雷木思心不在焉地說。「這兒,你漏掉一張了…」
「吶,這些是稀有書籍的部分,」天狼星說,揮舞著華麗與污痕被解剖的殘骸。雷木思呆呆地翻頁。
「這個怎麼樣?」他靜靜地問道,把它遞給天狼星,天狼星懷疑地讀著,然後微笑。
「完美,」他說。「幹得好,月影。我們一起送。」
「天狼星——」
「嗯,要嘛就是我們可以一起送,要不然就是我會說是我們一起送的,然後哈利就會覺得很奇怪,為什麼你還要多送一張卡片給他,」天狼星說。他把自己拖到沙發上,同時也碾碎了一些紙張。
雷木思感覺天狼星的肩膀貼著他的肩膀,大腿貼著他的大腿,臀部貼著他的臀部。這曾經一度會將一股尖刻而激人情慾的震顫沿著他的脊椎往下延伸。現在這讓他感覺安全,遠遠令人更加滿足。
「好吧,」他同意。「一起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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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天狼星墜入那道拱門之後的不到一個月,雷木思開始產生幻覺。
一開始,他以為那只是找不到天狼星的自然反應。同樣的事也曾在詹姆和莉莉被殺之後發生過;他有時候會發現自己正走在前往他們高錐客洞的家的路上,然後才想起來他們不在那裡,有一次他已經走到了目的地,才震驚地看著那塊原本是波特家房子的空地,他才突然想起來發生了什麼事。
有的時候,他會在早上呼喚天狼星的名字。有一次,他花了十分鐘等著天狼星從浴室出來,才想起他不在裡面。
天狼星再也不會在那裡出現了。
也不會在廚房。
也不會在他的床上。
所以,這一次,儘管又過了十四年,他想起上一次的事,並且做好準備。這是一種不同的哀傷,當然,一種更乾淨、更純粹的悲痛,但還是相似到並沒有讓任何事情變得不同。
不過,他不記得以前真的有看到天狼星過。
第一次,他在他房間裡的大床上醒來,蓋著老舊的、聞起來永遠像是灰塵的毯子,出於本能地伸手尋找天狼星具體的重量。
他的手臂簡單地環抱著一個纖瘦的腰部,包裹在法蘭絨裡。
他靠向那團他確定是睡著的天狼星的東西,還有那令人安心的溫暖,然後發現自己面朝下地滾到床的另外一邊,一切發生得那樣突然,把他完全喚醒過來,讓他的心臟怦怦直跳。
他撥開眼前的頭髮,把自己撐起來環顧四周,然後嘆了口氣,頭垂了下來。
只是個夢。
兩週後,他在泡茶——自動泡了兩杯,英國早餐茶是天狼星最喜歡的——然後他從眼角看到天狼星走進廚房,在餐桌旁的位子坐下。他轉身把茶遞給天狼星—--
卻只見到一張空無一人的椅子。
奇怪的是,它被拉出來了——他一定是看到那個然後以為是天狼星了。
同一天的稍晚,他在爬樓梯,天狼星走下來經過他身旁,手劃過他的臀部,引導他們經過彼此身邊,熟悉得讓他笑了開來—--
直到他轉身面對虛無的空氣,原本想要問一個問題,卻發現自己獨自一個人站在樓梯上。
他嚥了一口唾沫。
他的確感覺到了天狼星的手在他的臀上。他的確有看到他,眼角的餘光瞥見了那個熟悉的形體——雖然模糊,但仍然有足夠多的細節可以輕鬆辨識出來。
隔天早上,他在天狼星身邊醒來。他靜靜地躺著,輕輕地呼吸,望著天狼星沉睡的面容。
這不是真的,他心想。他緊緊閉上眼睛,然後再度睜開。
陽光灑在他黑色的頭髮上。
天狼星已經死了。
他又試了一次,閉上眼睛然後睜開,這次他發現床就像它應該有的樣子(不,不應該,但人生是不公平的)——皺巴巴的毯子,無人碰過的枕頭,床頭板上的灰塵。
他轉過來躺著,雙手把臉蓋住。上一次的時候沒有這樣啊。
而他越是努力掙扎,就越是無法擺脫,無時無刻,無所不在——就像是班柯的鬼魂[1],天狼星會在晚餐時出現,坐在榮恩的位子上。有一天晚上,他在洗碗時還向天狼星遞過兩個盤子,把它們在地上摔得粉碎。
那天夜裡他看到天狼星,靠在哈利的椅子上,笑著看他的教子讀書——那天夜裡,天狼星從他對哈利的凝視中抬起頭來,溫暖地朝雷木思微笑,他的眼睛快樂得像是在跳舞一樣——雷木思覺得他很有可能真的要瘋了。
- 譯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