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盡頭
Neverla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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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BGM:曾軼可《私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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預計要到達冰河湖的那天,中午過後,朱一龍臉色一直不好。白天還有機會掉頭回早上出發的小鎮買藥,藍昀問了好多次,朱一龍卻一直說不用,藍昀講不過他,最多只堅持住不讓他開車,讓他在一旁休息。
當天下午他就發了燒。
是低燒,並不太嚴重,按理多喝點水,好好睡一晚就能好。只是這荒郊野外,前不著村後不著店,只有一地繁花細草,一條不見盡頭的筆直公路,幾群牛羊偶爾事不關己地嗷嗷低語,能幫上的忙十分有限。眼下已經在冰河湖附近不遠,但到下個鎮上估計還要四五個鐘頭的車程,頓時有些進退兩難。
「你說你,怎麼就這麼固執,」藍昀皺著眉停下車,往後車箱裡掀了個底朝天,抱著兩大罐瓶裝水走回車裡。
「⋯⋯抱歉。」朱一龍兩個太陽穴一突一突的跳,其實並不是很難受,只是看他擔心的樣子,開始覺得有些過意不去。「睡一覺就好了,沒事。」
「這能沒事嗎,」藍昀從行李袋裡拿出好幾件衣服,薄的厚的都有,一口氣全往朱一龍身上一扔,「你給我把自己給捂實了,往前再開一段,咱看看能不能找到地方住。」
「找不到的,這不還有幾百公里嗎,」朱一龍把他手上手機搶過來操作地圖,「還是先去冰河湖吧,都這麼近了。」
藍昀嘆了口氣,但還是乖乖聽話,調整了導航的方向。
他閉上眼睛,失去意識前聽見喀啦一聲,空調又被調高了幾度。暖洋洋的車內空氣,挾著引擎的低鳴,覆蓋住他披在身上的一件件衣物,聚攏成一室濃濃睡意。車子一路頭也不回地往前駛去。
朱一龍在副駕駛座上醒來的時候,頭痛好了許多,只是還有些恍惚,像是作了一場顛倒虛實的大夢。
車子是停穩的,他轉頭看了一眼,藍昀不在駕駛座上。他坐起身,身上蓋著的幾件外套毛衣襯衫一件件滑了下去。車窗開了一半,純淨的空氣填滿了整個車內空間,溫度有些低,清甜的氣息中,另外帶著一股冷硬生澀的味道。
他撿起一件外套穿起來,推開車門出去。一股涼意襲來,他不自覺地將外套往身上裹得更緊一些。
時間在冰島的夏天是沒有太大意義的,因已十分接近北極圈,天總歸黑不過一兩個鐘頭。太陽極斜極低,偏偏就是不肯落下地平線,灑落在眼前一望無際的冰河湖面上,一面光潔鏡面由此延展,那光影淋漓,各色霞光層層疊疊,耀眼得不似人間。
他朝前方眺望,有一個鮮活的人影於天地間佇立,凜冽的微風掠過他的髮梢,那背影是那樣柔軟。
他靜靜地看了一會兒,然後那人回過頭。他們相視而笑。
那天光正好。
太陽終究是落了下去,天空仍是一片將暗不暗,那奼紫嫣紅的遠方,突然出現一抹綠。
最起初是不太明顯的綠,在地平線上如幽魂般飄忽。天色慢慢又深沉了下去,綠色的光芒像簾幕一樣舞動,從平緩,然後逐漸激烈,最後佔滿整片天空,整座湖泊彷彿正在經歷一場至高無上的加冕,翠綠的精靈在天頂跳躍旋轉,奇異而魔幻。
夏天本不該是能出現極光的季節,這會是夢嗎?
藍昀不知何時已走回他身邊,他轉向他,替他再把外套裹得更緊一些。
這必然是一場荒誕而詭譎的夢,自從來到冰島開始,一切的一切都變得那樣夢幻而迷離。他走在此生從未想過的風景裡,見到此生從未想過再見的人,胸口從未想過會再沸騰的心跳,宛如大火之後的舉目瘡痍,又悄悄重新擁有了生命。
但他卻從未像現在一樣感覺到真實的存在。
傳說中,見過極光的人,將會永遠幸福。
即使是在夢裡,也不應該免俗。
「龍哥,」藍昀伸出手,撥開他落到額前的頭髮,「你別哭呀。」
他摸了摸自己的臉頰,早已濕熱一片。
這世間啊,山海相連,巍巍高山綿亙不絕,亂石頭,野河水,一沙一石,一草一木,曾見過與沒見過的萬水千山,都化作此刻洶湧的眼淚。
他攀住藍昀的肩頭,旁若無人地放聲哭泣。原本以為早已變成石頭的心,居然還沒死去,又重新拾獲,在絕美而遼闊的北境。
「這是在做夢嗎?」他問。
藍昀搖搖頭,替他抹去了淚痕。「龍哥,你喜歡我嗎?」
「喜歡,很喜歡你,」他聽見他自己說,「可是我喜歡你,也喜歡白宇,也喜歡趙雲瀾。」
「沒關係呀,哥哥,」藍昀說,「不管過了多久,不管去到哪裡,」他笑了起來,唇角彎彎,那弧度能掬起一整座宇宙,「那不一樣都是我嗎。」
朱一龍倏地一怔。
那不一樣都是他嗎?
趙雲瀾從來不會去過問沈巍,愛的究竟是崑崙君還是他,因為那不重要。他毫不猶豫就接下了沈巍背負萬年的深情。那他為什麼要去過問?
朱一龍望著他,在那對清透雙眸中,他一口氣看見了那場完滿的夏天。
那是在馬路邊蜷成奶貓仰望他的人,是將棒棒糖寵溺地塞進他嘴裡的人,是蟲洞中與他一約既定萬山無阻的那個人。
那是片場和他吵著比賽平衡車的人,是直播間裡驕傲地說要保護他的人,是同他千萬人面前鞠躬感謝愛護的那個人。
那是與他在瀑布底下見證彩虹的人,是牽著他的手見過世界的裂縫的人,是冰河湖畔大空下替他拭乾淚痕的那個人。
「是你,一直都是你,」他說,「每一個都是你。」
朱一龍摟住那具瘦削的身體,他的心中似乎燃起一團炙熱的火焰,許是自己的燒還沒有全退,懷裡那靜默的體溫,竟然是那樣冰冷,他迫不及待要分攤給他更多的溫暖。他一隻手探進他的襯衫,觸碰到他滑膩的皮膚,在他胸前,碰到了一個冰涼的硬物,那是一塊墜子,太過熟悉的形狀和觸感,他知道那是什麼。
藍昀朝他燦然一笑,那笑容一瞬間將他帶回那年那個豐盛的夏季,戲裡戲外的一幕一幕,在他的胸口如春花一般蔓延,如同月球光明與陰暗的兩面,同樣的溫度濕度,同樣的綿密思念。
那是白宇的小羽項鍊。
是了,這就是答案。
是他,全都是他,一直都是他,每一個都是他。
無論他是誰,以什麼樣貌、什麼身分出現,他都會一次又一次地愛上他。
他霎時感覺彷彿在彈指之間歷經了最純粹的生命,一眼萬年,山川大地都盡數凝結在此刻,剎那宛若永恆的蒼茫,都不及他想與這人共度一生,一顆一塵不染的真心。
「哥哥,天空是白的,」白宇說,「你看見了嗎?」
他睜開眼,看見白色的天空,藍色的雲。
在世界的盡頭,有宇宙洪荒,也有人世繁華。今夜過後,又將是另外一季燦爛美好的盛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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