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盡頭
Neverla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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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BGM:1976《世界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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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島被稱作冰與火之島,其來有自。它位於北美板塊和歐亞板塊交界處,大西洋中洋脊在此突出海面,除了表面可見的冰河與冰原,更多的是地底下洶湧滾燙的地熱與溫泉。
古老的火山運動不斷作用,經過億萬年,岩漿的熱力將板塊狠狠撕裂開來,在地球身上劃下一道又一道的傷痕,盤古大陸從此支離。直至今日,它們仍然在不斷遠離彼此。
整座遺世獨立的島嶼,就是一個外冷內熱、激情如火的美人。
水源流入巨大的裂谷中央,形成清澈碧綠的河川湖泊。在冰島的辛格韋德利國家公園,有兩個縱深超過六十米的海底峽谷,是極限深潛的聖地。
朱一龍愛好潛水,當然不願意錯過。
他們在國家公園的遊客中心找了潛水導遊,水溫冰涼,夏天願意參與潛水的人比較多,湊成了一個十多來人的小團。一眾團員在指示下換上能維持身體溫暖乾燥的乾式潛水服,四肢軀幹都被緊緊繃在裡頭。
「龍哥你看我,」藍昀舉起一隻包得像黑色木乃伊的小臂,朝他戳了兩下。「我看起來像不像隻企鵝?」
朱一龍回給他的是一個艱困的苦笑。
沒想到的是,這裡的水溫終年維持在攝氏二度左右,比氣溫還低上一大截,即便是穿著乾衣,那股低溫還是像流水般滲了進來。他們像支影子軍隊一樣往水裡走了十多分鐘,腳趾已凍麻得無知無覺。
這時,導遊叫他們把臉浸到水裡頭。一進入水中,左右兩側是逼仄的窄壁,朱一龍把兩隻胳膊伸展開,同時觸碰兩邊的岩壁,一邊是歐亞板塊,一邊是北美板塊,它們之間什麼也不是,這裡是無人之境。
穿過那道窄縫,兩邊岩壁的距離逐漸拉開,一陣柳暗花明,來到一塊像是廣場的水域,眼前突然變得遼闊起來,此時能見度依然極好,水清澈得幾乎就像是空氣。他環顧四周,突然有種想要放聲吶喊的衝動。
導遊指指下方,提醒他們:看下面。
朱一龍低頭看去,不禁屏息。
那是純粹的藍,不摻一點雜質,能看見百米之外的清晰度,宛如在夢裡才能見到的顏色。像天空,像大海一樣的藍,不,像宇宙一樣的藍,像世界上所有藍色的東西加在一起,彼此熔融,無以言喻,接近無限的藍。
他撥開身側的水往前划,這裡的水溫竟然是溫暖的。
腳下數十米澄澈的深海,讓他有種即將墜落的幻覺,卻又全身騰空在原點,帶來違反所有身體記憶的失重感。此刻,他彷彿是太空裡一顆沒有姓名的塵埃,忘卻一切,漂浮在無垠的宇宙。
一片迷幻之中,他看見身旁有一具瘦削的身體,載浮載沉在沒有邊界的湛藍。那麼單薄的背,扛著那麼沉重的氧氣鋼瓶,整張黑色的影子,就像是電影裡頭迷途忘返的宇航員,若是稍微朝錯的方向一使勁,可能就要永遠地離他而去。
他往那人的方向游過去,握住了那隻手,水底的浮力把他原本就清瘦的重量又更減輕了些,藍昀被他往自己的方向扯了過來。深海的水壓堵得他似乎有些神智不清,但他總覺得不能不這麼做,因為怕後悔莫及。
一支鋼瓶用完,團員一個接著一個魚貫上岸。水溫那麼冷,但皮膚悶在乾衣裡頭,還是流了一身的汗。導遊一人發了一杯熱肉桂茶,他們就坐在岸上喝。藍昀一掃前幾天的話癆,靜靜看著海面,不發一語。
遠方天邊開始陰霾,海平面水波不興,周圍靜得只有潛水鞋摩擦礁石的聲響。
海天一色,一切紛雜煩擾,皆渺小得不如一粒海邊的沙塵。
朱一龍已經想不起來,上次像這樣放鬆得全無包袱,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龍哥,」藍昀終究還是比他先開口,「這裡太美了。」
是啊,太美了。美過任何一片他曾經造訪過的海。
他望著藍昀,那天真卻時而通透的笑,又再度讓他分不清楚藍昀和白宇,一如那時他分不清楚白宇和趙雲瀾。
朱一龍沒有回答,而他這才發現,自從上岸之後,他們牽著的手從未放開。
他的心臟似乎撕開了一條裂縫,裂縫打開了,回憶像是滾燙的岩漿,爭先恐後地鑽了進去。他慶幸風浪已將他遠遠帶離他所有熟悉的地方,好讓他能夠趁機將一切雜亂無章的困惑,一口氣全都拋進無邊無際的深海裡。
那天晚上,他又夢見白宇。
夢裡的白宇,比什麼時候都還要更可愛,眉眼俱笑,笑得不知天高地厚。
白宇說要保護他,他說,比哥哥高三公分是做什麼的,就是天塌下來,要給哥哥撐著呀。
朱一龍說,你能撐嗎,就你那身板。
白宇說,撐不動呀,撐不動了,不是有哥哥給我撐著嗎。
朱一龍被他這沒頭沒腦的邏輯給逗笑了,一個沒注意,被白宇翻身壓在了身下。
「你幹什麼?」
「哥哥,你喜歡我嗎?」
白宇掛在頸子上的小羽項鍊垂在他的胸口,冰涼的金屬觸感是那樣扎人,幾乎要到疼痛的地步,他伸手沿著鍊子攀了上去,想要觸摸他光滑的鎖骨,卻怎麼也無法碰到他近在咫尺的皮膚。
喜歡啊,當然喜歡你,喜歡得要疼死了。
「哥哥,你要是不喜歡我,那我得走了。」
白宇從他身上退開,把項鍊墜子塞回衣服裡,站起身,轉頭就往外走去。朱一龍跳了起來,就要追上,門卻眼睜睜地在他面前消失了。他慌亂地拍打著四周堅硬的牆壁,卻遍尋不著出口。他倚著牆滑下,坐在地上,把頭埋進膝蓋,像是一個走失的孩子。
「白宇⋯⋯」他喃喃地說著,只能自己聽見,「我很想你⋯⋯我一直都很想你⋯⋯」
夢境結束之前,有個人輕輕地回答:「我知道。」
而後他陷入深沉的睡眠,一夜安穩。
隔天早晨醒來,他什麼也不記得,只耳邊還清晰地留有這三個字的溫熱,並不像是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