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過後
After Night Comes Day
那傢伙又失戀了。
他聽到的時候反應很平淡,沒多說什麼,只是捧起水喝了一口,一隻手還一面在轉筆。真要說些什麼,卻也無話可說,不如不講的好。
小光很生氣。
重重的把杯子摔在桌上,然後跌回椅背,嘟著嘴咬住一根吸管。
怒目瞪視。
他依然面無表情,勉強稱得上是表情的只有他的嘴角,維持住大概叫做微笑的形狀。小光不明白這有什麼好笑的,大大的眼睛眨呀眨,卻又忍不住去在意對面那人隨意之中的輕蔑。
總算是停止轉筆。
『第幾個?』
如果是問他最近換了幾個女友,小光必須承認他還得回想一下。好不容易等到他開口,他非得和他好好談談才划算。
「十一個,」扣除掉網上未謀面和吃兩頓飯就失聯的那些。「你會不會覺得……」
『覺得你是個大白痴,會。』
小光呆了三秒鐘,繼續喝起了可樂。
他們今晚顯然是不打算睡了。兩人手腕上的手錶分別指示著十二點一分和四分。那些誤差無足輕重。只是桌上零零散散的咖啡、可樂、茶的罐子,還有他們敞開的喉嚨,都裝滿了咖啡因,所在的街道也很難令人萌生睡意。雖然不是最華麗的街,至少也是入了夜仍喧鬧明亮的商店群。可以靠窗的小店,容許他們帶一堆的外食,一坐就是五個多小時。
他隨便抬眼看見小光,一邊喝著白開水。他面前有另一罐剛開過的高山烏龍,被他像雜物一樣視若無睹的晾著。小光掰開了另一瓶可樂,粗魯的像是在灌啤酒。又是一陣沉默,只有瓶罐清脆的碰撞聲,溶解在他不停添加的水杯裡,偶爾沾著小光的悶哼,只是他也恍若未聞。
「她嫌我太矮,」小光突然說。「她說帶一六七的男友出門讓她很丟臉。」
『喔。』他冷淡地回應。
「而且,」啜了一口飲料,這次換成了咖啡,今晚的對談以來首次透露出一絲靦腆的嗓音,卻硬是要裝得不屑一顧。「這次居然還有男人在追我。」
這句話彷彿在當晚的氣氛引起一連串化學變化,連在十公尺遠處的女服務生也戲劇性的弄破一塊盤子,甚至連他,在第一百二十七次把杯口湊近唇邊時,明顯到不能再明顯的哈哈大笑了好多聲,發自內心的那種。小光覺得一點也不好笑,但卻不知該怎麼阻止他,只能悻悻的任由他笑。
而他也的確笑得很開心。
他是常笑,但卻很少這樣開懷。小光常被他弄得很疑惑,雖然只是一種笑容,但卻似乎有無限多種意涵。
他和小光第一次見面是一個四月初的晚上,天氣不會很熱也不會很冷,但畢竟是天黑了,他多套了件夾克以免著涼。原本只是下樓來隨意逛逛,回住處時台階上竟多了一個人,大剌剌躺著,睡得倒香甜。
看起來是不會超過二十歲的男孩子,應該說看起來連高中都還沒畢業。及領的俐落短髮,層次的摻了些褐色。身高大概不會太高,一七零嗎?大約不到。
睡得倒是很熟。
他逐漸微微發怒,在自家門口被不省人事的未成年流浪漢擋住去路,他感到他疲倦的身軀開始不耐煩,惡魔戰勝了天使,催促他趕快行動。
那傢伙翻了個身,那模樣彷彿他就是全世界睡得最安穩的人。
他挑了台階上一個乾淨的空位坐下,這舉動讓自己也頗為驚愕。他本來以為自己會不耐煩地搖醒他,叫他滾回自己家去,但或許他在度過了很疲勞很疲勞的一天之後,內心真正想的只是像這樣,靜靜的觀看眼前柔潤的熟睡面容。
又翻身了。
就是那一個小小的動作,就像打翻——後來他是這麼描述——就像打翻醬油的桌巾。那傢伙突然醒了過來,驚愕一般地坐起,睜著大大的眼睛,花了不短的一段時間對焦。
那是小光。
小光其實長得很可愛,是那種比較嬌小的男孩,臉型瘦削,皮膚雖不致蒼白,卻也算是健康的白皙。沒有漂亮到像女孩子的程度,清秀如他的男生也四處都是,他也沒有什麼特別吸引人的地方,但他在比例上佔很大面積的眼睛,看著別人的神情卻又總是那麼的耐人尋味。
但是他當時並沒有想那麼多,可能是有點嚇了一跳,有點不知所措。奇怪,這明明就是他家門口,為什麼是他要不知所措?
「這裡是你家?」陌生人突然開口。
『呃,是啊。』
「你人看起來不錯,借住一晚。」
※
這是一趟令人錯愕的散步,回來的時候莫名其妙就多了一個室友。小光根本就是賴著不走,他也沒有閒情逸致去問他是不是真的未成年,是逃家還是躲債或怎樣,反正小光不會把房間弄亂,不會偷東西,不會對他性騷擾,連三餐也會自行去解決。他就隨便他,橫豎交個新朋友,大家和和氣氣。
等到他發現小光的女友更換率甚至遠大於衣服換洗率時,才覺得他有好好觀察的必要。他和那傢伙認識不滿一個月,他就至少五次撞見他在巷口分別和不同女生接吻。然而小光複雜的人際網路卻還不只如此,最令他不解的一次,是小光在樓下大門口,被一個男人用力拽住。那男人西裝畢挺,相貌堂堂,大概又是哪家公司老闆小開之輩。但小光顯然不太想見到那個人,奮力掙脫那人的手,重重摔上門,用力踏著樓梯上樓去,故意把樓梯間踩得啪噠啪噠響。
後來有一天晚上,他的門鈴響了。門外站著的是那天和小光拉拉扯扯的男人,原本穩重的線條因憤怒而扭曲。
「我來找人。」那男人不客氣地說。
『呃……我們認識嗎?』
「不是找你。小光在你這吧,還我。」說著伸出一隻手。
『不曉得你在說誰,這裡只有我一個人住。晚安。』
他把門闔上,瞥見小光刷牙刷到一半,半顆頭探出浴室,連大氣也不敢出。
『你爸?』他問小光,不確定。小光搖搖頭。
『你哥?你叔叔?你情敵?債主?仇人?』
小光還是搖頭。
『……你表哥?』他想不到什麼其他可能了,絞盡腦汁想出一個沒大腦的答案。
小光搖頭第三次。把牙刷完,漱口,看著他正色說道。
「是我前男友。」
聽到這五個字他毫不掩飾的噗了一聲。小光白了他一眼,把牙刷歸位。「不相信就算了,反正我告訴過你了。下次他再來記得幫我擋掉。」
他不是不相信,只是覺得事情比他想像中的有趣太多了。原來他真的不是在躲債啊!
「我知道你在想什麼,我喜歡的是女生。是那個人死纏著我不放,剛好我那時沒有女朋友。」
很薄弱的答案,他想,但卻又不好說破。他想聽那男人和小光的故事,他也知道越不問小光越容易告訴他。他把差點逃脫出口的問句一字不漏的吞嚥回去,無聲地等待小光沒有防備的傾訴。
當夜,小光果真跟他說了一個故事,有關他和那男人的。包括逃離過去的理由,也包括了借住他人屋簷之下的苦衷。
「我沒有錢,」小光漫不經心地說。「離開他和他的房子,我一塊錢也沒有。」
他沒有多問小光現在身無分文卻還能填飽肚子的辦法,反正他總是能夠和巷口大大小小的小吃店老闆成為朋友。有次他和小光一起去吃麵,老闆遠遠的便笑臉來迎,他滿頭霧水的被小光服侍坐下,「隨便點吧,算我的。」而他很清楚,小光根本沒有帶半毛銅板在身上。
『這就叫做吃得很開嗎?』他問。
小光得意的咧了咧嘴。
這問題成為他一直以來的困惑,要怎樣才能讓所有人都心甘情願的請吃霸王餐?他想了各式各樣的方法,刪除到最後只剩下色誘,但他知道這不可能,小光輕浮歸輕浮,除了擅自跑去住在(自己這個)陌生人家這種背離常識的舉動以外,至少還是很有尊嚴的。
又或許只是單純的因為他親和力滿溢吧,自己還不是就莫名其妙的讓他借住他勞頓終日租來的房子,一住就是一個月,沒有期限?
直到他們簽下了所謂的契約書,期限的概念才慢慢被回想起。一次他們如同往常閒聊著,小光突然作了一個提議,眼神混合著玩味、興奮、和一些不知為何的情緒,讓人很難分辨那究竟是所謂的認真,或者只是和他對更換女友的態度一樣,通常只是一時的興起。
「吶。」
『幹嘛?』
「我在你家住多久了?」
『到昨天剛滿一個月。』
「我們來簽個約好不好?」
他抬起頭,對上小光的大眼睛,算作是詢問。通常他話並不多。
「你借我地方住,順便幫我解決愛情煩惱。」他一邊說一邊寫下來。
『那你有什麼能給我?』要是小光是要幫忙分擔房租的話,他會立刻開心的一口答應。
「帶你免費騙吃騙喝不夠好嗎?」
發現他挑起的眉,小光吐了吐舌頭。
「好啦——大不了,幫你介紹男朋友嘛。」
他一拳掄過去,小光及時避開。
『期限呢?』他問。
「到你不需要我,我也不需要你的時候。」小光笑笑著說。
他知道小光需要有地方住,但他不知道他需要小光為他怎麼樣,甚至想不出他為什麼需要小光。他雖然知道小光沒有錢沒有家沒有任何東西能給他,但面對這很明顯的不平等條約,他還是有一點點的猶豫。
回過神,有一雙明亮的眼,盈滿笑意射向他。
他只是從來就不知道該怎麼去拒絕。
※
今天早上小光被一個月來第七個女友甩了。他一整天都無精打采,懶洋洋的把自己掛在電視前的扶手椅上,雙眼半闔半開,手卻勤快的撥弄著遙控器,一台又一台的咒罵。
「沒品的新聞主撥又醜又不捲舌。」
「這首歌難聽成這樣還敢出來唱。」
「化那個什麼妝啊連我都比她美。」
這是星期天,他不用上班,靜靜的整理房子,沒回應半句話。
如果現在是晚上,他會帶小光去喝個咖啡什麼的,聽他抱怨一整晚,抱怨新女友舊女友,抱怨那男人,抱怨全世界,徹夜不眠。
約定裡說好,他得免費擔任張老師的輔導工作,以換取偶爾為之的霸王餐,和小光不明所以的承諾。但現在是白天,也許是因為夏日炎炎,他也一樣懶得移動。衡量自己的負荷量,聆聽小光近乎隨便的怒罵,疲累程度遠遠小於將他的屁股移離現在的位子。
接著小光的詛咒對象又回到了那個男人。每當他心情不好時都是這樣,最後又回到一樣的點。他不清楚小光是否愛過那個人,通常人是會由愛生恨的,尤其是愛到極處時。或許連小光自己也不明白,雖然他表面上必定會矢口否認,但誰也無法保證,他全身上下沒有一個細胞愛過那人一秒鐘。
他回憶起自己的愛情。在遇見小光之前,他自己所談過的那些戀愛,相較於小光的遭遇,突然都變得十分微不足道了。無論是學生時期的青澀戀情,或是步入社會後見識的那些濃妝豔抹的女人,甚至是公然不諱言的告訴他說他正是她們喜歡類型的高層主管。他不否認他女人緣其實滿好,從國高中開始便一直不乏追求者。雖然他也不是從未主動,但大部分時候都是有人倒貼。不是說他對愛情興趣缺乏,而是當他心動時通常時機已過,與懶惰性格相互交乘,造成戀愛史大部分慘白,進而養成一些像是釣魚的特殊休閒。
正正當當的上班族,不缺錢,年輕,不算特別帥也不算美艷,但也不算差。他不知道這些條件就足夠吸引人,至少很多女同事跟他講話時語調會特別彆扭,像是被噎到一樣的又尖又細,有時候甚至是男同事。
「說真的,你有一種脂粉氣。」有次小光忍不住這麼說。「我實在不太相信你沒被男生追過。」
當時他真是哭笑不得,你以為被男人看上是那麼平常的事啊?他想對小光大吼,但一字一句都卡在咽喉,因為他想起了大三那年的送舊被眾人起鬨著和學長接吻。在晚會上他躲過了,但他很快就明白什麼叫做躲得了一時躲不了一世,學長到宿舍來找他,跟他說造成剛才的尷尬很抱歉,他還來不及禮貌地回應,本來要說的話都瞬間忘光,因為學長迅雷不及掩耳的給了他一吻,雖然急切卻也不失溫柔。
「我喜歡你。」學長說。
『哈哈,有好笑到。』他回答。
這件事情保密得很好,沒有傳開,連他自己都覺得奇怪。直到有天系上一個女孩子下課和他聊天時他才弄清楚一切。
「你學長後來有沒有去找你?」
『有啊。幹嘛?』
「喔喔,那你們有進展嗎?」
『什麼啊?』
「拜託,他暗戀你啊,全系都知道。」
他露出一種恍然大悟的表情。原來如此啊!
順帶一提,那個女生是系花。
「喂!」
他的左邊臉頰突然被狠狠拍了一下,小光赫然出現在他的眼前。
「你到底在想什麼,有沒有專心在聽我說話啊?」
他環顧四周,自己還坐在那家咖啡店裡。客人漸漸變少了,小光坐在他的對面,可樂又開了好幾罐。手錶顯示十二點五十七分,女服務生仍不安的忙進忙出,小光雙手抱胸看著他,滿臉怒容。「你發呆快一個小時了!」
啊,這樣啊。記得剛剛是在跟小光聊天,說到他最近又有男人追了之類的。桌上攤著記事本,用小光細細的字跡寫了一些像是女生的名字,不曉得是敗陣的前女友們還是正在物色的對象。
『你剛剛說到有男人追你?』
「對,」憤憤的語調。「和那傢伙同公司。我敢說一定是他派來糾纏我的。」
『會不會是你其實比較適合跟男生在一起啊?』他滿臉堆笑的說。小光瞪大眼睛,起先的憤怒逐漸轉換成一種正在思考的神情,想到一個多月來的十一個女伴,或許他應該同意他話中的某一部分。
接下來是一陣漫長的沉默。時光一點一滴在流逝,店裡的人少了,但街上的人卻還是那麼多,多少盞燈熄滅了又打開,偽裝成太陽月亮星星,在清澈歡欣的夜晚裡閃爍著。路人大部分是年輕人,低溫夜色下穿著涼爽夏裝的女孩,大聲談笑地走過,彷彿吸收了路燈散發的電功。情侶們擁抱親吻,糕餅店展出了新款的母親節禮盒,少年們自以為不干擾的用雙唇為隨身聽擴音,音量之大引人側目。
小光低著頭默默不語。他看著他,從他削薄的褐髮看到搬弄空瓶罐的手指,突然間覺得神清氣爽。若沒有他,他絕不會在半夜裡跑來喝咖啡。在那一毫秒,他輕輕發出了一個只有自己聽得見的笑聲,小光卻抬起了頭。
還是那雙大眼睛,小光注視著他,或許是錯覺,他不敢直視他的面孔。他捏了捏臉,從白皙的面頰中揉出蜜桃那樣的顏色。隨手從桌上揀了任意一個杯子就喝,沒發現那是對面那人一直沒喝完的水。
「欸。」
『嗯?』
深深吸了一大口氣,小光用他認識他以來最認真誠懇的口吻,丟了一個看似平淡實則驚天動地的問句。
「你覺得,如果我告訴他我已經有男朋友,他會不會放棄?」
他愣了一下,隨即恢復笑容。轉瞬間,他吻在小光的臉龐,一樣是那麼的迅雷不及掩耳。小光僵住了,眼睛睜得又大又圓,被他唇碰過的部分,從皮下組織滲透出一抹紅暈。他站了起來,伸出一隻手。
『今天我請客。』
小光定睛望著他,這次不再避開他視線。
『一起回家?』
女服務生又打破另一個盤子。外面的風景怎麼樣不要緊,四周的人再吵鬧也不重要。手錶說現在一點十五分,離日出又更加的靠近了一點。
他想起他們的約定,那張契約的保存期限,彷彿更遠,又彷彿遠到看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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